第15章 怜儿瓮（一）
“银色太扎眼，”玉绛之见褚鸢呆在原地解释道，“使了个障眼法。”
褚鸢直勾勾盯着他。
堂内有两三秒的沉闷，打瞌睡的伙计头猛然往下一点，眼睛没睁开又闭上了。
“我上去了，师兄晚安。”褚鸢幅度很小地、一点一点地缓慢动作，踏上木制台阶的第一级时用力闭眼。
玉绛之手里提着一笼还冒着热气的生煎包，修仙之人早已辟谷，不知道魔需不需要进食。他这样想就出去了一趟。
他从来没有朋友，不知道要怎么做。
算了，玉绛之低头，后知后觉吹进来的风有点冷。
乌发的冲击力太大，乍一看见已经模糊的旧人面貌又复刻一样出现在眼前。不过玉绛之一开口褚鸢就明白他不是。
褚鸢磨磨蹭蹭挪上榻，在确定左右烛灯都熄灭后从窗子飘了出去。
褚鸢一边走一边打量渭柳城的外围。
从外观上看，这里和任何一座城池没什么差别。入夜后周边静谧，昆虫翅膀煽动的声音混合湿气流动在空中。
周窗鉴和玉绛之交谈时没有刻意避开，褚鸢很容易知道渭柳城近百年很多稚子孩童莫名其妙死在九岁生辰前。
一道来的除了周窗鉴和唐境外还有百里婉儿，其余的褚鸢不认识。
褚鸢本来没打算管这事，不过她不出手就得玉绛之来，玉绛之那两条腿再这么奔波下去撑不到褚鸢找到适合的骨头。
那这样佝偻魔所说“治好他的眼睛和腿才能做朋友”就完蛋了。
城内有魔，戾气很重，褚鸢能感受到玉绛之也能，而且她不刻意隐匿，玉绛之能感受到束情蛊另一端的气息。
褚鸢一边觉得麻烦真麻烦一边不得不想办法，撒气似的把小黑搓圆捏扁。
小黑自从变成只大鸟在紫宸手里走了一圈后整只魔都萎靡不振，喉咙里冒出两声呜咽无精打采睁开眼皮看了眼外面。
然后又赶紧闭上。
夜已深，多数商铺都熄了大红灯笼，在月光模糊的照耀下两排暗色灯笼沉如鬼影。
街边还有摊贩遗留下来的竹筐，整整齐齐倒扣着，孔隙间漏出稀碎的线。
路过某个转角时小黑骤然睁眼，黑暗中犬类眼珠幽幽发绿。
褚鸢停下脚步。
“姊姊，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你能帮我找娘吗？”
一道哽咽童声从角落传来。
褚鸢抱着小黑不说话，两双眼睛出奇一致盯着缩在筐子里瑟瑟发抖的不明物体。
是个六七岁的小孩，一手抓着手工风车，一手扒着竹筐边缘强忍眼泪问。
褚鸢和小黑同时默契地移开目光，互相看了一眼。
小黑：“是人？”
褚鸢：“嗯。”
小黑：“活的？”
褚鸢：“嗯。”
小黑：“怎么办？”
褚鸢：“……没看见。”
一来一回的眼神里小黑成功捕捉到褚鸢要表达的信息，下巴抽了抽。
褚鸢脚刚迈出去一步，还悬在半空筐子里小男孩就“哇”一声哭了出来，他白天没玩够半夜偷溜出来，走了好远才发现不认得回家的路，一直藏在这里。又累又饿又困又冷，还害怕。好不容易见到人一下就绷不住了。
褚鸢伸出去的脚僵在半空，保持奇怪的姿势定住。
小黑埋头往下看，非常担心这个魔头保持不了平衡把自己摔下去。
褚鸢突然动了，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小黑放下，单手捂住发出噪音的罪魁祸首，恶声恶气：“闭嘴。”
小男孩一手还拿着风车，呆愣愣仰头看褚鸢，眼圈越来越红越来越红，嘴一瘪哭得更厉害了。
大滴大滴泪珠从眼眶里滚落出来，烫得褚鸢一缩手，还是执着表达：“别出声。”
“呜呜呜我要娘，娘……”跟娘保证要做男子汉的承诺早被害怕扔到九霄云外，男孩扯着嗓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哭声越来越大，褚鸢掌心湿漉漉，她弯腰仔细观察一会儿，眼睛一闭滚出两串泪花。
男孩打了个哭嗝，呆住了。
“哭，”褚鸢指指自己又指男孩的脸，勉强劝道，“丑。”
目睹这一切的小黑：“……”
男孩放声大哭。
褚鸢跟身后有鬼追似的离开，快得身形冒出残影。
小黑被留在原地，半天才小心翼翼伸爪子挠了挠男孩裤腿。
一行人都已经歇下，褚鸢十万火急冲进玉绛之屋内。
灯烛被挑亮，又被挥灭。
一炷香后，玉绛之右手牵着抽抽噎噎的男孩左边跟着鼻尖通红还很不高兴的褚鸢走在空无一人街巷上。
褚鸢踢着脚底下石子，表情不满。
玉绛之弯腰将从客栈带出来的干粮递给男孩，见他狼吞虎咽动作温柔用帕子给他擦了擦脸：“你叫什么名字？还记得家附近有什么吗？”
“小顺，”几口饼下肚男孩缓过来，红肿着眼睛，“谢谢仙长。”
他犹犹豫豫地看褚鸢，憋出一句：“也谢谢姊姊。”
褚鸢冷漠：“哦。”
不远不近跟着的小黑四肢还是软的，想起紫宸殿里见到的一切隐隐作呕，“咻”一声飞进褚鸢怀里，可怜巴巴地蜷成一团。
褚鸢给撞得往后一仰，站稳后目露嫌弃。
玉绛之看清了，还是朝着小顺耐心问：“还记得家附近有什么吗？”
“好像，”小顺一直捏着那个手工风车，费力地回想，“有树，有烧饼，有台阶，有……”
天太黑，白天熟悉的景物笼罩在沉沉夜色中，小顺抬起手比划，手腕上一根红线穿铜子而过：“这么大的树。”
专心致志追着石子踢的褚鸢横插一句：“那边。”说完又撇过头，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
渭柳城城外有一条必经商路，驿站很多。城内百姓在城外搭摊吃喝卖干粮，供不能进城饥肠辘辘的货贩挑选，入夜收拾货架回城。
这样早出晚归太辛劳，况且几百年魔物再没有入侵过，胆子大的摊贩索性在城外搭建房屋。小顺应该是住在城外的。
褚鸢一路走过来发现一边树多且大一边草木稀疏，眼神瞥过去刚好跟好奇偷看她的小顺撞在一起。
小黑发现揪在自己后颈处的力量一重。
深秋，地上全是翻卷的枯叶，风一吹小顺手里的风车就哗啦啦响，五彩斑斓的颜色欢快旋转。褚鸢看了一眼，又看一眼。
再看一眼。
玉绛之牵着小顺的手，问他：“小顺今年多大了？”
小顺伸手拨弄风车转动的叶片，口齿清楚：“八岁。”
“风车很漂亮。”
小顺自豪地说：“是爹给小顺做的，转得特别快。”
玉绛之目光落到精心制作的小风车杆部，那里被处理得很干净，扎手的木屑一根没有，外表光滑。
“嗯，”他笑着附和，“转得很棒。”
褚鸢头转回来，束情蛊微弱的连接让她察觉到玉绛之很淡的情绪。
顺着街巷一路往前，拐了两个弯后小顺眼前一亮，小跑上石阶拍门：“娘——”
很快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间或夹杂一两句“当家的，你去看看”“小顺呢”，这样的话。
门被推开，穿粗麻衣的中年汉子匆匆出来，一把抱起门口小顺扬手就在他屁股上打了一下：“小兔崽子！你怎么跑出去了！”
“瞎跑什么！瞎跑什么啊？不知道外面有——”
小顺抱着对方脖子不撒手，头埋进爹脖颈：“呜呜呜……”
后头掌着灯追出来的妇人心疼地骂：“这不是回来了吗孩子肯定吓坏了，快抱进来我暖和暖和。”
“带进去给煮杯热汤，”小顺的爹把孩子递给他娘。
“多谢二位仙长”他看清玉绛之穿着打扮后将门敞开，“家中简陋，二位仙长不嫌弃就进来坐一坐，喝杯茶再走。”
“要不是二位小顺还不知道回不回得来。”他坚持道。
玉绛之微微叹了口气：“叨扰了。”
“没什么招待客人的，”五大三粗的汉子坐在木凳上局促地搓手，“这是尤娘做的饼，还热乎着。”
缟素白衣的仙君不染纤尘，坐在灰扑扑的屋子浑身在发光似的，有种说不出的好看。那菜饼子是用粗糠烙的，还加了舍不得吃的鸡蛋，即使如此摆在桌上也说不出的寒碜。
陈福面露窘迫，又搓了搓手：“要不，这……”还是不吃了。
没等他说完玉绛之拿起桌上木筷，将切块的烙饼卷起一边送进嘴里。
褚鸢有样学样，然后鼓起腮帮子嚼了嚼，吞进去。
没什么味道，褚鸢刚要说话玉绛之就放下筷子，在陈福忐忑的目光下微微一笑：“很香。”
陈福松了口气，放松下来：“真得谢谢二位仙长，小顺就是贪玩，这次肯定长个记性。”
……
喝了两杯茶陈福把他们送出门，放在院子里的小黑扑腾着跑了一圈，被墙边一棵低矮苹果树吸引，硬是不肯走。
那棵果树孤零零待在角落，本该结果的季节树上空无一物，树干有被斧头用力凿过的痕迹，树皮翻卷出可怜的白。
太黑陈福没注意到，他在和玉绛之说什么，褚鸢储物袋里亡灵丝蠢蠢欲动，最终还是收回去，面无表情走过去抓狗。
就在她蹲下去同时，拱土的小黑浑身毛瞬间扎起，喉咙里发出低吠。
褚鸢去捏它后脖子的手停在半空。
不久前下过暴雨，泥土流失，一截横放瓮罐被裸露石块砸碎，被黑灰和草泥土掩埋的幼儿骸骨探出。
跟褚鸢在玉绛之心魔里见到的瓮罐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这个被横放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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